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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 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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仿佛六月間的梅雨再次席卷而至似的,天空中一道驚雷,雨便淅淅瀝瀝下起來。

一滴、兩滴……水珠砸向陸地的響聲,像是雨點唱給誰的悼歌。我從茶室望向窗外,隔著那一層蜿蜒水漬的玻璃板,長廊的香樟樹被風吹得嘩嘩作響。碎葉、砂礫席卷著灰塵撲向行人,襯著層層烏雲盤剝後慘淡昏暗的日光,是說不出的陰冷可怖。

這樣的天氣,畫展自是辦不成了。

我將目光再次投註於一期先生的畫上。即使未能展出,它依舊無愧於年級第一的創作者。場景恢弘大氣、人物立體鮮明,是如威尼斯畫派般情感強烈而攝人心魄的作品,但與歌頌希望與活力的篇章不同,這是一首彰顯著不分明的光暗與善惡、以模糊不清的邊界交織而成的負罪的史詩。

是的,正是透過這樣一幅畫,我聽見了一期先生的罪心。

就說它是悔恨的自白書吧。昏黃暮色中,手持教廷盾牌的騎士用一柄長劍刺穿了魔鬼胸膛。血霧蓬勃散開,映照於夕陽之下的是毫無疑問的、正義戰勝邪惡的場景——可是,那張盤曲鬼角下露出的鬼臉、和鬼臉上從容微笑的表情,不知怎地,竟使我覺得它與騎士咬牙廝殺的樣貌,有那麽一點相像。

題目名為《審判》。

騎士審判魔鬼,光明審判黑暗,美好審判醜惡,看起來似乎是這樣。

然而當騎士賜予魔鬼死亡的那一刻,他也便不覆純白。縱使他令魔鬼得到了應有懲罰,但是正義的騎士卻在於鮮血洗禮的同時被黑暗侵蝕——殺死魔鬼後,他變成了新的魔鬼。

這主題在許多作品中都有所體現。然而眼前這一幅,卻比名家名作更加打動了我——因為畫布底端所生長的花。

騎士的腳邊開放著大片大片的夕顏。純白花瓣浸潤了鮮血,花枝低揚,好像在為光明加油助威,又像是在猩紅雨滴裏靜默無聲地哭泣著。

我想,那些花,應當就是痛苦掙紮的一期先生。

門外傳來零星的腳步聲,原本只想欣賞一番便離去,可是看著流下血淚的花朵,我卻不知為何心虛了,竟覺得自己窺得了不該知道的秘密,下意識地躲藏到畫布之後。

畫室的門咯噔一聲落鎖。

“現在,可以說了嗎?”

最先開口的是三日月君。空氣沈默了許久,一期先生才深深呼吸,仿佛不知道如何將積壓的痛苦表露般,從喉嚨間溢出像是笑的嘆息。

“您知道了多少呢。”

三日月君沒有回答,然而在片刻之後,我卻突然意會到了。他一定是以微笑的表情,以月光般透亮的眼神向對方訴說著,我知曉全部,但我選擇相信你。

因為,一期先生的聲音顫抖了起來。

“父親本無罪,是我讓他成為了罪人。”

他這樣說。

正如我所猜測的那般,他確實在那個夜晚登上了角島。——不、應當說,角島的晚宴本就是為他勝任學生代表而準備的。

華族的長子總有許多無奈。承載了家族的希望、血統的榮耀,是將來繼承爵位之人,就必須背負比百姓之子更沈重的期待往前走。

我的上頭有四位兄長,方能如此頑劣。可是大哥卻不得不因此放棄了文學,被安排進軍官學校。父親說這是傳承,因為有祖宗傳下來的所謂“恒產”,故而必須生出一種“恒心”來,方能使家族繁盛下去。

可我覺得,大哥未免也太可憐了。

就像一期先生。

我不曉得他是以多於旁人幾倍的努力成長至今,以至於被同窗喚一句“先生”。只是,那一直壓抑自己欲望的模樣卻深深烙印在舉手投足中——夙興夜寐地兼職,就好像在以火光般燃燒自己,都說畫如其人,於是那畫也是細致而壓抑,仿佛把生命都投註入於手頭之事上,以貫徹自己身為華族的使命。

不僅作為藤原老爺的繼承者,也同樣是吉光家族的繼承者。

“吉光之名可不是浪得虛名!”

好像在用行動吶喊著,證明著這一點。

而這一切都在那場火焰中焚毀了。

那一天,藤原老爺確實不算犯罪。和推理基本一致的,是稻田社長引發了悲劇。

唯一與事實的區別便是阿澱小姐。

當稻田社長持刀向震驚的老人砍去時,不知怎的,她竟然上前擋了一刀。正是這一停頓給了藤原老爺反擊的機會。生死攸關的時刻,不是殺死魔鬼、便是為魔鬼所殺,二選一的搏鬥中,老人終於變成了過失殺人的惡鬼。

一期先生趕上岸時火光已隱隱燒了起來。他穿著制服,手裏拿著新生代表的綬帶,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直面了一場大火。

“我是父親的兒子,因於此,保存他所希望的榮耀,便是我的義務。”

一期先生這樣說。那天,他第一次違背良心,把藤原老爺救出之後,沒有立即救火,而是出於想要掩埋罪證的心情,在葫蘆坡頂註視著火光直至天亮。

原本,角島上的事件就像騎士與惡魔,是由相互交織的惡念所引發,所覆蓋,無一人是完全無罪的,就連管家也是縱容偷情存在的沈默的罪魁禍首。

原本,這件事和一期先生無關。

但在他眼裏,卻因自己沒有立即報警,一念之差,就這樣讓小日和徹底喪生於大火中。

我試著站在倫理的角度審視這一點。

一期先生知道記者的存在嗎?答案無疑是否定的。

他無罪嗎?答案卻非肯定。

這位過於成熟的同級生,會從負罪感中走不出來,是把藤原公館的惡意強加於一身、隱忍又自責的作繭自縛。可他不放過自己,就誰也沒有辦法。

“或許,唯有遺忘才是幸福。無數次從河谷屋前走過時我甚至希望能被豐子小姐殺死,可是,如果這樣,就是讓她同樣走入錯誤的輪回。所以不如讓這個輪回終結在這裏,由我來背負,由我來贖罪。”

何必如此呢?您正是事件中最無辜的善者,是保存了那場火中最後一朵花的人啊。

我好想把這句話傳遞出去,可是卻甚至沒有走出畫布的勇氣。在這一刻,我突然地意識到了,正因為是藤原老爺所賦予的責任給予他痛苦,所以唯獨象征藤原夫人、居於同一份榮耀下的那個人可以對他說出原諒,為他帶來救贖。

“果然,還是沒變。”

三日月君帶著懷念的嗓音輕輕笑了起來。是如往常一般,敘說舊事的聲音。

“記得剛見面時,一期說過什麽嗎?”

“……請您做我的妻子。”

“沒錯。半人高的小鬼,突然就從庭院裏鉆出來。說什麽此生非君不娶,我會成為吉光花道最優秀的繼承人,永遠不放開您的手。如果不願意,就入贅到我家去。現在想來,那時你也是如這般自信而高傲的,充分地信任自己能夠背負起一切。”

緩慢優雅的語調與說出的話很不相稱,一期先生好像更加失落了。

“……抱歉。”

“哈哈、有何可愧疚呢?基於自信的傲慢並不令人厭惡——一期,如今我可打算將那話當真了,因此,即便你先放開,我也還是會抓住那只手。”

是毋庸置疑的無理取鬧。我捂住嘴巴,一期先生卻沒有因此莞爾,反而用更急切的語速拒絕。

“我只會將您拖入地獄。”

“不,我們會從地獄逃出來。”

“逃不出的。輪回無法被打破,我已然獲罪,不可能得到人世的寬恕。”

“不,你可以。”

三日月君的言辭緩慢卻篤定,寂靜空氣中發出布料摩挲的聲音,好像有誰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張紙。

“善的反面不是罪,而是惡。因而罪的反面也不是善。你認為那是什麽?”

罪的反面,無罪?

“……是罰。”

一期先生喃喃,那語調極輕,仿佛在對自己說話。陪他一起低語著,三日月君將紙張展開。

“沒錯。我是警察,是懲處一切罪孽、卻不會因審判而染罪的人。這場悲劇的輪回理應歸結於無,如果它令一期背負著痛苦,那麽便把這痛苦轉嫁給我,由我來斬斷。”

“不!您與這場事件無關。”

三日月君輕輕笑了。

“正相反,我從最開始便是這場悲劇的參與者。”

……為何?

我想起三日月君先前的剖白。

——我也是藤原家的養子,是我將老爺拋棄,同夫人去往京都,把一切都托付給一期,對那樣小的少年說了“老爺便拜托你”這樣的話。

然而他卻說。

“一期呀,你可是我的小丈夫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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